补充另一则关于“狮子屎”的传说,《太平广记·畜兽八》云:“释氏书言:狮子筋为弦,鼓之众弦皆绝,西域有黑狮子、棒狮子。集贤校理张希复言:旧有狮子尾拂,夏月蝇蚋不敢集其上。旧说苏合香,狮子粪也。”
从民俗上说,狮子是典型的文化“异兽”,在“郑和贡长颈鹿为麒麟”的说法提出之前,人们一般都以狮子为麒麟的原型,这在民间绘画上可见一斑。狮子外形威武,非本土所有,古代中国视狮子为灵瑞之兽。西域诸国曾多次向中国进贡狮子。《东观汉记》载阳嘉中,疏勒国献狮子。司马彪《续汉书》载章和年间,安息国遣使献狮子。
《太平广记》中,将狮子的不同部位都赋予实际上没有的功能,是一种玄学的认知,也是古代中国文献一直都有的某种叙事习惯。狮子的筋拉响的时候其它弓弦会断,狮子尾巴做的拂尘扫过的地方苍蝇不敢落下……同样的,称苏合香为狮子屎,宣传它祛邪避疫,可能是胡商们故弄玄虚的宣传伎俩。当然不可能真的把狮子屎拿来入药和熏闻,但却可以这样来抬身价。
西域的树脂香料最早输入中国时,人们的认知有限,接触的实物也很少。胡商往往夸大其词,而民间舆论天然地容易放大神异传说。旧本题汉东方朔撰的《海内十洲记》记载了西胡月支国于汉武帝征和三年(前90年)在安定(今宁夏固原)向汉朝进贡“返魂香”:
“聚窟洲在西海中……洲上有大山,形似人鸟之象,因名之为神鸟山。山多大树,与枫木相类,而花叶香闻数百里,名为反魂树。扣其树,亦能自作声,声如群牛吼,闻之者,皆心震神骇。伐其木根心,于玉釜中煮,取汁,更微火煎,如黑饧状,令可丸之,名曰惊精香,或名之为震灵丸,或名之为反生香,或名之为震檀香,或名之为人鸟精,或名之为却死香。一种六名,斯灵物也。香气闻数百里,死者在地,闻香气乃却活,不复亡也。以香薰死人,更加神验。征和三年,武帝幸安定,西胡月支国王遣使献香四两,大如雀卵,黑如桑椹。帝以香非中国所有,以付外库……到后元元年(前88年),长安城内病者数百,亡者大半。帝试取月支神香烧之于城内,其死未三月者,皆活。芳气经三月不歇。于是信知其神物也,乃更秘录余香。后一旦,又失之,检涵,封印如故,无复香也……明年,帝崩于五祚宫”
《十洲记》的前半段,看过返魂香考——沉香异闻录04的朋友应该已经熟悉了,之前我们的结论是,神异传说的覆盖显示了汉以前中国对树脂香料的不熟悉。因为不熟悉,所有诸多传说才有产生和流传的土壤。但现在看来,这个问题还是考虑地简单了,更确切地说,因为不熟悉,人们无法辨别输入中国的到底是什么香,于是传说成为了一个容器。“
返魂香”是苏合还是安息,这是文史学者争论了许多年的问题,但无论是托名东方朔的《十洲记》还是张华的《博物志》,都有太多玄学额传说夹杂其中,乱云垂天以至无法辨别。也有可能,许罗欣和温翠芳都错了,所谓返魂香根本就不是特指某一种香料,它知识一个概念,涵盖了苏合、安息、枫香……也许还有熏陆,有的批次是苏合,有的批次是安息,有时候事几种书脂煎制的复合香。早对树脂香料认知的早期,它可能根本就没有本体,和它的名字一样,是个似是而非的幻影。
《十洲记》里“风生兽”想象图
就像同在《十洲记》里的风生兽,那是一种御风的异兽,你可以说它的设定以豹为原型,但不能说它就是豹子。也许在隋唐时期,有人指着云豹说它是风生兽,事实上这种指称当然是不严谨的,但如果从“原型”的角度看,也未必有什么问题。
实际上,就在“返魂香”段落的后面,《十洲记》还写到了西域月氏国同时进贡了一种猛兽叫伏虎兽:“又献猛兽一头,形如五六十日犬子,大似狸,而色黄。命国使将入呈帝见之,使者抱之,似犬,羸细秃悴,尤怪其之非也。问使者:“此小物可弄,何谓猛兽?”使者对曰:“……搜奇蕴而贡神香,步天林而请猛兽,乘毳车而济弱渊,策骥足以度飞沙。契阔蹊路,于今已十三年矣。神香起天残之死疾,猛兽却百邪之魅鬼。夫此二物,安济众生之至要,助政化之升平……”帝忌之,因以此兽付上林苑,令虎食之。于是虎闻兽来,乃相聚屈积如死虎伏。兽入苑,径入虎头,溺虎口,去十步已来,顾视虎,虎辄闭目”。
有人说,这种伏虎兽的原型是猞猁,也正因为这种传说,隋唐勋贵有在家豢养猞猁的风俗。猞猁当然无法伏虎,但它体型小而杀伤力强,外形漂亮威猛,极有可能人们就是以它为原型,构建出了“伏虎兽”的形象。所以,猞猁是伏虎兽,这是事实上的谎言,但却接近思想史上的真实。
同样的,返魂香究竟所指为何物,我从前更倾向温翠芳老师的意见,觉得它的描述和安息更像。但现在看来,在汉魏时期,香料的指称本来就是乱的,返魂香也未必就像语言学所指示的那样直接是安息香,各种不同的“苏合香”,反而更像是它的源头了。
当然了,中国人民从来都是智慧的,“狮子屎”之说流传市井尚可,骗士大夫则不可持久。事不过隋唐,就有多处文献指出“狮子屎”是妄说。前文已述及,此处不重复。
实际上中医对苏合的效用很早就是清楚的,除了汉代有“返魂”的夸大传说以外,后世一般视苏合香为常见之物,不再用迷幻传说来包裹它。
汉末的《名医别录》说:“苏合香……久服轻身长年。”,有一点“延年益寿”的意思,今天看来或许有些虚妄,可话说回来,在古人的世界观中,当时珍罕的药材又有哪一种不是延年益寿呢?“狮子屎”说的始作俑者陶弘景就明确地知道,苏合香真假难辨,曾主张苏合香只供合香,不宜入药。在胡商信口雌黄、并且惯常将渣滓卖到中国的环境下,这种主张当然是有其道理的。
陶神仙《本草经集注》其实也算是道家神仙卷,丹鼎说盛极一时
《梁书》等也曾表示对于真假苏合香的困惑,说经商贾辗转来中国之苏合香“不大香也”。可见魏晋南北朝时期,流入的苏合香鱼龙混杂,即使勋贵也无法保证自己拿到手的就是真的苏合香……基本上,只有西域进贡的苏合香为真品,这在理论上就只有帝王可享用无虞。
故苏合香膏又称帝膏,后也称帝油流。沈括在未来论及的,宋时大部分进口的真苏合是炮制过的苏合香膏,和魏晋时期进贡的苏合香膏大致应该是一种情况。
而在宋代以后,随着海上贸易量的骤增,中外物质文化交流常态化。人们对苏合逐渐熟悉,贸易中不再存在胡商单方面忽悠的状况了,而且发达的航运体系也允许苏合香油的长距离运输,因此我们能看到沈括说“今用之苏合香”,其性状、颜色基本都是统一了的。
甚至宋人已经开始困惑,从前人们所记载的苏合香为什么和我们今天常用的不一样?我想这一点,刚经历了改革开放的国人应该都是明白的,当开放不充分、信息不对等的时候,我们也曾被各种“西洋镜”晃花了双眼,但只要时代再发展一点,见识再广一些,那些曾经花了我们无数冤枉银子的“高端洋牌”也就退去了光环,市场不再鱼龙混杂,我们也可以和西方的消费者一样基于知识和理性进行挑选。太阳底下没有什么新鲜事,苏合香的混乱和混乱的终结,也同样是按照这个线程演变的。
实验室中的苏合香膏
除了“帝膏”以外,苏合的名称还包括诸多翻译名。苏合香又称兜娄婆、都卢婆、都噜婆、窣堵鲁迦,咄鲁瑟剑、咄竭瑟剑。这些名字都是梵语苏合香sturuk的音译,多出自佛经。
苏合香也是佛香上品。玄奘译《瑜伽师地论》卷三云:“或立四种。谓四大香。一沈香。二窣堵鲁迦香。三龙脑香。四麝香。”,在某一部分文献中,苏合香替代了檀香在“大四合”中的地位,令人惊诧。
《六字神咒经》卷一讲供养文殊师利菩萨在道场诵呪时要用“都卢婆香油(苏合香稀者是)无烟佉陀罗木炭。”
《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》卷7:“若在中夜。取蜜半升,用酥三合。坛前别安一小火炉。以兜楼婆香煎取香水沐浴。其炭然令猛炽。投是酥蜜于炭炉内。烧令烟尽飨佛菩萨。”
这都是苏合香在佛教中的应用。苏合香在西域诸国一般外用,不口服。其具体用途无非是佛教礼佛,烟熏驱蛇,涂身去臭,熏香醒神。只有在中国,它除了乳香,还能入药。
人们希望自身服用神佛飨用之物而获得神佛的生活与生命。谢弗在《唐代的外来文明》中说:“中世纪的远东,对于药品、事物、香料以及焚香等物品并没有明确的区分——换句话说,滋补身体之物与怡养精神之物之间,魅惑情人之物与祭飨神灵之物之间,都没有明确的区分……佛教的传说,也和香料不无关系。”
至少在一开始,他的论断是对的。但随着中医对苏合香认知的不断演进,它的作用从“驱疫”、“延年益寿”等虚指逐渐转向了实指。
汉代《名医别录》说:“苏合香味甘,温,无毒。主辟恶,杀鬼精物,温瘧,蛊毒,痫痓,去三虫,除邪,令人无梦魇,久服通神明,轻身,长年。”这时候苏合香的作用,几乎都是形而上的。
唐代《广济开元方》载有“吃力伽丸”,主要药材包括苏合、白术、麝香、犀角、龙脑等,主要用于“传尸骨蒸,殗殜肺痿,疰忤鬼气,卒心痛,霍乱吐痢,时气鬼魅瘴疟,赤白暴痢,瘀血月闭,痃癖,丁肿,惊痫,鬼忤中,小儿吐乳,大人狐狸等病。”,其中就已经有不少是现实症状了。
现代中医同样认同苏合香味味辛,性温,归心、脾二经,具有开窍,辟秽,止痛的功效,用于中风痰厥,猝然昏倒,胸腹冷痛,惊痫。
对苏合香治疗昏厥的临床研究表明,苏合香有明显的抗凝作用,能显著抑制血小板的凝聚,抗实验性血栓的形成,提高血小板内cAMP含量,能降低血液粘度和红细胞压积,降低血小板聚集率。体内外实验还表明,苏合香能明显延长血浆复钙时间、凝血酶原时间,降低纤维蛋白原含量和促进纤溶酶活性。李永强等发现苏合香具有改善阿司匹林抵抗的性质,可在阿司匹林抵抗性心血管疾病中应用,可以提高阿司匹林抵抗性心血管病患者的生命质量。
此外,大量的老鼠实验表明,苏合香既能对抗苦味酸的中枢兴奋作用,又能缩短戊巴比妥钠所致小鼠睡眠时间,表现为既兴奋又抑制的双向调节作用。这和传统中医所说的“驱邪、正气”,其实是不同阐释体系和不同时代背景下,用不同观察手法得到的近似结果。明代李时珍的《本草纲目》说:“苏合香气香窜,能通诸窍脏腑,故其功能辟一切不正之气。”,古人没有实验室,就用自己的话语体系描述了苏合香“理气”的作用。
宋代以后,以“冠心苏合丸”、“麝香保心丸”为代表的复方合剂大量应用苏合。在现代研究中,认为冠心苏合丸和源自苏合丸的“麝香保心丸”对心绞痛、心肌缺血、心肌细胞纤维化等症状有复合双盲标准的明显效用。苏合香的药学价值也逐渐被现代医学所认知。
在从早期传说的“返魂香”,到一味实证有效的药物和合香常见的香材。苏合香这件“舶来品”,走完了一种“异域奇珍”进入中国的标准流程,并且最终成为了香文化的一部分。早期的迷烟幻雨,至今则成趣闻。
年代的车轮滚滚向前,有人说人类学习历史,却从不向历史学习。此话也不尽然……虽然我们一次又一次犯类似的错误,但是至少我们的眼界已经比千年前开阔了无数倍。历史的天空,也会因每一点微小的认知进步而闪烁。或许随着时间的积累,岁月终将被赋予文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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