齐和帝中兴元年(公元年),萧衍起兵已三年,且进占石头城。齐东昏侯先击败陈显达,又将声势甚盛的崔慧景击溃,以为好运还会降临,可以再败萧衍,仍然嬉戏不已,又惜金钱,不肯赏赐,城中之人都知道败亡已在旦夕。于是,东昏侯左右伺机动手弒君,将其首级以黄油包裹,送至石头城。《通鉴》记载其后的发展,我们可以看到书写重点何在。
东昏侯首级送至石头城萧衍,同时呈上一份宰相王亮领衔官员们签署效忠的文件。签署之时,右卫将军王志叹了口气说:「帽子虽然破了,总不能踩在脚下(冠虽弊,何可加足)!」摘了一片树叶,用手搓碎吞下,假装晕倒,就没签名。萧衍看了联署书,没见到王志的名字,心里是嘉许的。早些时候,萧衍进兵至新林,朝中的官员已纷纷遣人送礼示意归附,王亮不送。萧衍见到王亮说:「朝廷即将颠覆,无以挽回,这个宰相有什么用(颠而不扶,安用彼相)!」王亮答:「如果那个朝廷可以扶持,那会有今天您的举兵入朝呢(若其可扶,明公岂有今日之举)!」萧衍也没生气,可见也是同意的。
早些时,萧衍举兵东下。豫州刺史马仙琕不附,萧衍派马仙琕的故人姚仲宾前去游说,马仙琕先请姚仲宾喝酒吃饭,再斩于军门。萧衍又派他的族叔马怀远去游说,马仙琕就要「大义灭亲」,军中的将士再三劝阻,才罢手。萧衍进军至新林,马仙琕还截抄萧衍的粮船。萧衍进兵围城,各地长官遣使表示效忠,吴兴太守袁昂拒绝归附。萧衍吩咐江革写信劝袁昂,江革写道:「京城将失陷,地方无所附,你一心为昏君尽力,不能说是忠;你家门遭屠灭,不能说是孝,如果你弃暗投明,可以自求多福!」袁昂回信,写道:「三吴地区,不是用兵的地方,何况吴兴一地,更没什么力量。萧公大军所至,各地纷纷投诚归附,只有我一人不争着前往。只是因为我平平常常,乏善可陈,就是想献上什么,也无以增添大军的光彩。幸而将军宽弘大量,没有怪罪。我又以为既然受到任何一点好处,都要记得,何况身为官员,受朝廷俸禄,怎么可以立即背弃,非但为公论所不许,也为将军所不齿。这也是我犹豫再三,迟迟未向萧公投诚的缘由。」袁昂曾经向傅暎请教时势,傅暎说:「当年刘宋元嘉末年,太子刘劭弑逆,您的祖父袁淑遇害。您的父亲袁顗为了国家,支持晋安王子勋,举兵失败,宋明帝刘彧方能即位。今天,齐的国君昏劣暴虐,改正无望,萧衍自上流举兵,多少呈现天意所在。请您好好想一想,不要将来后悔。」萧衍进入建康,派李元履巡视东方各地,特别对他说:「袁昂出身高门,世代有忠节之士,天下的人都很尊敬,你去了不可以用兵威恐吓他。」李元履到了吴兴,传达萧衍意旨。袁昂也不请降,只是把城门打开,守备撤除而已。马仙琕听说萧衍进入建康,哭着对将士们说:「我受人任用,守此城池,不可以投降,你们都是有父母需要奉养。这样吧,我做忠臣,你们做孝子。好吗?」就将城内大多数将士遣出投降。只留壮士数十人,闭门坚守。不久,大军入城,围了几十圈,马仙琕命令士卒,弓箭拉满,萧衍的士兵都退了回去。天黑了,马仙琕叹了一口气,把弓丢在地上,说:「你们来捉我吧,我是不投降的!」于是用槛车把他送到石头城,萧衍立刻把他放了,叫人把袁昂也请入,说:「我要天下人看看这两位『义士』」。还对马仙琕说:「过去管仲射向公子小白,箭中带钩;后来齐桓公(即公子小白)不追究,还用管仲为相。重耳翻墙逃亡,寺人披用刀砍下他的衣袖,重耳回晋,宽恕了寺人披,寺人披也为他尽力。这些都是昔日人们称赞的事,你不要为了杀使者,截粮船的事而担心(射钩、斩袂,昔人所义,卿勿以杀使断粮自嫌)。」马仙琕说:「我就像失去主人的狗,后来的主人饲养,我就为他尽力(小人如失主犬,后主饲之,则复为用)。」
我们可以看到,《通鉴》记载萧衍入主建康之初,以褒扬四位忠于故国的文臣武将为重点。这是司马光或主要助手刘恕的卓识吗?应该不是,因为在《南史》之中即有所记述。如果我们再问,那是正史撰者,不论是《南齐书》的萧显、姚思廉的《梁书》,或《南史》的李百药,刻意选取的书写要点吗?也许是的,但何以选取这样的内容,我们不妨稍加思考。这四个故事,在当时人物的作为中最为突出,而且最为感人。在大批官员见到国君嬉戏,朝政紊乱,知道萧衍必将成事,纷纷表态支持之际,居然有四位官员不跟随潮流,不遣使、不送礼、不签署,甚至以武力展示忠于职守的决心,难道他们不知道天命已移,未感到齐国必亡,不以为萧衍可以登基称帝?这是不可能的,这就像王亮所说:「身为官员,受朝廷俸禄,怎么可以立即背弃。」这是在艰难的境遇下所做的选择,是合乎做人道理、人伦道德的决定,当然冒着相当的风险,必须有坚强的意志,才能有这样的表现。
我们很清楚,这一段文本最主要的书写对象是萧衍,是对萧衍的赞扬与肯定;萧衍「褒扬忠良」的作为,可以成为有权有势者效法的榜样,因为它合符社会期望的政治风气,也是人们向往的社会道德。再看一下这四位受到萧衍褒扬的人物,我们要问:只是因为他们做了甘冒风险的艰难选择,得到新朝国君的称赞,而留名青史吗?史家不会同意,史家会说,史书一卷所记,必然是其人之言行才德所呈现的品格值得一记;某人的一项作为或表现,只是反映其人品风格的一个片段而已。因之,史家记下王志、王亮、袁昂、马仙琕四人的表现,应该也是着重其人的能力德行,不只是这一件风骨凛然的事而已。《通鉴》限于篇幅与体例,我们读到的人物事迹不如正史为多,若想多知道四人的人品风格,还是翻翻正史。我们可以从《南史》中,多看到一些事情,大可添增我们的认识。
王志是王僧虔的儿子,王昙首的孙子。二十岁选尚宋孝武帝女儿,为驸马都尉。褚渊为司徒,引他为主簿。他对父亲说:「朝廷恩惠给予特别表现的人,以彰显他的贤德。」他担任宣城内史,施政宽和,民受其惠,示民以德,息民纷争。梁时,任丹阳尹,为政清静。城里有一寡妇无子,婆婆过世,举债办理后事,无钱偿还。王志知悉,用俸钱为其偿还,以表扬她的义行。王僧虔一门,家风宽恕,王志尤其敦厚,从不责罚人。兄弟子侄都以笃实谦和见称,他们一家住在马粪巷,当时说:马粪王家都是长者。请参见《南史》卷二十二。
王亮也是出身于琅邪王氏,宋末选尚公主,拜驸马都尉。担任晋陵太守,清静廉洁,公正宽和,声望颇高。齐末政事混乱,王亮居朝任官,只能苟且应付,无所作为。东昏侯胡作非为,他也视若无睹,只求自保。然而到了梁朝,虽然仍居高位,却也是虚与委蛇,甚至元旦朝会,他假托生病,不登殿行礼,却在官署设馔燕饮,谈笑自若。显然他在齐末无法表现,在梁初却不想表现。梁武帝萧衍设宴群臣,要听听直言。范缜就说:「谢朏(谢弘微孙)有虚名,陛下拔擢;王亮知为政,陛下弃之,我不知道何以如此。」梁武帝很不高兴。我们从范缜的话可知王亮是公认可以做事的人,但到了梁朝他却不愿有所表现,原因何在呢?不妨想一想。见《南史》卷二十三。
袁昂是袁顗之子,袁顗在政争中失败,时袁昂五岁,藏于佛寺,得到僧侣庇护,直到赦免才离开。袁顗死,首级放在建康的武库,并漆上了名字。袁昂十五岁,见到父亲的头颅,哭至吐血,以泪洗漆字,都洗掉了,当时人说,这是孝心所感。袁昂仪表极佳,没人比得上(容质修伟,冠绝人伦)。他与堂兄袁彖去见堂叔袁粲,袁粲说:「袁昂幼时丧父,能做到这样,可以说今天的地位与名声都有其依据(昂幼孤而能至此,故知名器自有所在)。」袁昂在齐,任职王俭手下,王俭任丹阳尹,召见袁昂,说:「将来你必然居于此地,任此要职。」建康易手,梁代齐鼎,袁昂举哀恸哭。梁朝时,武帝颇加重用,任为吏部尚书,对他说:「齐明帝时,你当尚书,头发还是黑的,今天当尚书,头发都白了。我比不上齐明帝啊!」袁昂说:「我今年四十七岁,四十岁以前,生命是我自己的,这七年是陛下给的,七岁就当尚书,不算晚吧。」梁武帝说:「一个人的名气不会是白白就有的(士固不妄有名)。」袁昂有知人之誉,交游很挑剔,能够进入袁家,被视为登上龙门。后来任为司空,卒年八十岁。临终遗嘱,不受赠谥,不立行状、墓志铭,一切从简。诸子上表陈奏父亲遗愿,诏不许,谥穆正公。见《南史》卷二十六。
马仙琕事附于袁昂传后,《通鉴》所载,几乎全部录自该卷。《南史》在其后加上:「萧衍听了,笑著称赞。」没多久,母亲死了,萧衍知道他很穷,给了不少钱帮他办丧事,仙琕哭着对弟弟说:「承蒙皇上赦免,有再生之恩,还未报答,今天又得到极大的恩宠,我与你应该尽心尽力报效朝廷。」后来,每次战斗,马仙琕表现最佳,与诸将议论,从不说自己的战功,别人问他何以不谈,他说:「大丈夫得到皇上的赏识,应该进不求名,退不逃罪,我只希望做到这一点,有什么功劳可以夸耀?」马仙琕或带兵作战,或平素在营,与士卒同甘苦、共劳逸,衣着俭朴,住室无帘幕,饮食与士卒厮养无异。在边境时,经常单身潜入敌境,侦察壁垒险要等处所,攻战多能致胜,士卒也肯为他效死作战,梁武帝很赏识也很依仗。
我们再看看,史书描述人物,都有些十分精要的语言,将其精神气势、胸怀涵养呈现出来。如王志说,帽子虽然破了,总不能踩在脚下(冠虽弊,何可加足)。虽然是一句老话,很能反映其时心境。王亮说:「如果那个朝廷可以扶持,那会有今天您的举兵入朝呢(若其可扶,明公岂有今日之举)!」说明自己处境,不卑不亢。袁昂说:「我以为既然受到任何一点好处,都要记得,何况身为官员,受朝廷俸禄,怎么可以立即背弃,非但为公论所不许,也为将军所不齿(窃以一餐微施,尚复投殒;况食人之禄而顿忘一旦,非唯物议不可,亦恐明公鄙之)。」也是用很漂亮的言辞,表达了为人处世的道理。至于马仙琕说的:「我就像失去主人的狗,后来的主人饲养,我就为他尽力(小人如失主犬,后主饲之,则复为用)。」充分刻划出他身世寒微(他原名仙婢,后改为仙琕)与个性耿直。当然,萧衍所说的「我要天下人看看这两位『义士』(令天下见二义士)」更是掷地有声的画龙点睛之笔!这些都可以让我们在阅读之时,欣赏史家的修辞功夫,也可以感到书写手法的巧妙运用所呈现的丰富意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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